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幸福的碎片

随着时光流逝,越来越多的人和事在我的记忆里淡化。甚至有些曾经自以为是支撑我生命之重的不可磨灭的人情账、事件簿,忽然之间好像也会一时断片,想了很久很久也未必记得起来。倒有些许零碎的生命瞬间或生活细节,越来越清晰起来。我把它记作幸福碎片,稳稳地用心握着

祖和孙

1974年春,我刚满两岁,还不会说话,阿公喜欢带我去买菜。那也许是从旧社会苦难日子熬过来的他,终于体会到的含饴弄孙之甜吧。有一日,我在菜街浮桥边上见到有卖沙蟹的,便蹲下来出了神地用手拨玩。阿公没察觉,自顾自地走着,猛一低头才知道丢了孙子。由于人多围着卖沙蟹的,阿公回头也看不到我,急得团团转。等到沙蟹卖完了,我呆呆地站起来,四处张望找阿公,都不懂他转了几圈菜街才发现我一直在原地。这是我对人世间最早的记忆。

1977年清明,刚经历十年特殊岁月,廉州街还没几家几户敢大张旗鼓地去扫墓祭祖,阿公骑着28吋大单车驮着我和一把铲,摇摇晃晃几铺路,把地下的老祖公老祖妈一个一个寻遍。5岁的我第一次知道那么多埋祖宗的地名:周屋寮、交椅岭、磨刀水、老鹤江、书房地、冲口这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了阿公的阿公之故事:光绪十年受合浦总兵李起高指派参加了晚清有名的廉江练兵、光绪十一年率部随冯子材开赴镇南关抗法、战后上京听封武德骑尉、民国初训练民兵抵抗红头军保卫大江村。几十年后,我才明白当日阿公言语中流露出的自豪感,原来这就是先人留下的财富、家族的荣光。

1981年秋天,阿公在硃砂井卖烧鸭,常常要到晚上八九点才收摊,我每天下午放学都走两公里的路去陪他。硃砂井对面是关帝庙,那时刚改成县图书馆的少儿阅览室,五点半关门前阿公总会要我进去看书;等到关门了才允我出来帮他算账收钱。某夜,一场骤雨突袭,祖孙俩无处可躲,阿公紧紧抱着我面向着摊后一面墙站着,头顶上巴掌宽的屋檐和他坚实的脊背保护了我,而阿公却淋得浑身湿透。那夜晚,阿公的温度温暖了我一路走过来。

父和子

1980年夏,爸爸带我去石湾趁圩。回来时,单车后面驮了几块大木板,爸爸便让我坐在前面车架上。由于担心我打瞌睡掉下来,他一路给我讲着故事,不时用左手扶着我。不知何时,我倒真的在爸爸的臂弯里睡着了后来才知道,那一次是妈妈的二伯娘走了,因儿女病残,家里无一个男人为她操办后事;爸爸主动把事揽了,当天就跑十几里路去买寿板,连夜找人做副上好棺材。我至今很难想象他的心情,一边是不懂事的儿子要跟着去成了累赘,另一边却是办丧的沉重压抑心情;更不得知他是如何在抱着我和驮着板当中找到平衡点而回到家的。但随着自己年岁的虚长,我却越来越听懂了妈妈对爸爸那一句评价:娶人一女,念人九族。

1996年9月9日,15号台风正面袭击了合浦。我家也受到了重创,我住的三楼由于窗户有空隙,让风钻进去,把房顶的瓦掀了大半。傍晚,台风过了,雨也歇了,我开始收拾开了大天窗的房间。此时,爸爸上来,看着满屋凌乱,却乐观地对我说:正所谓不破不立,旧的不去、新的不来。你放心,我很快就会为你建一层新楼房。他不食言,第二年5月,新房子建成了,比之前的大开间功能齐全多了,客厅、书房、卧室、卫生间,一应俱全。又过了几年,这成了我的婚房。现在每次回老屋,总会想起爸爸当晚的话语,那乐观的态度一直激励着我。

2001年8月,小莲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工作,全家人借送她报到之机去了趟首都。回程时由于买不到太多卧铺票,我和爸爸只能坐31个小时硬座。晚上,爸爸为了让我休息好些,就站起来,坚持要我躺在两个位子上。我拗不过,只好躺下来,黑暗中仰望着爸爸,车窗偶尔掠过的亮光,映照出他一脸幸福的样子。那一年,我29岁,但在爸爸心里仍旧是那个睡在他臂弯里的小孩。

叔和侄

1983年春天,小叔公带着我在屋后开垦了一块小田地,埋下了十几粒粟苞米。他告诉我,只要我每日早晚给它们淋淋水,等到秋天我们就会收获一大堆的粟苞。我就天天按他说的去淋水、拔草、捉虫可没想到,那年夏天,17岁的小叔公跟着爸爸去土产新仓做工的时候出了事故,他的髋骨被砸断,留下终身残疾。多方求医无效,家里便把他送去石康水车一位民间骨科医生家长住治疗。等到秋天的时候,我们栽的粟苞收成了,我在周末跟着大人去看小叔公,把这个消息告诉他。小叔公摸摸我的头,叫我好好读书以后不要再栽粟苞了,眼泪却流了出来。

1997年正月,小叔公带着我去廉西走亲戚。那是小婶婆的舅公,在廉西小学当教导主任,爱好文学,常常写作,却从未有作品见过报。那些年正好我也每晚伏案爬格子,听说他想以文会友,小叔公便带了我过去。我从未见过小叔公那么骄傲过,他随手拿起主人书桌上的《合浦报》,翻找出我的名字,得意地说:看!这、这、这都是我老侄写的文章。多少年过去了,我才明白那天他为何一直夸主人家的米酒甜。

兄和弟

1986年暑假的一天,我领着徐强第一次到家里玩。那时我家人多,叔公姑婆都没分家出去,一起经营烧鸭小作坊;他怯怯害羞地犹豫了很久才敢进门。家里长辈早就听我说过徐强刚刚没了父亲,所以都向他伸出友善关爱的手。那天中午,徐强留在我家吃了饭,没了进门时的拘谨。之后,他成了家里常客。再后来,他与我情同手足,家人都认为他是我的兄弟,那些年家里总会有他身影。第二年,我和徐强初中毕业了,爸爸便带着我俩去土产新仓打暑假工。一来为了挣点高中学费,二来为了培养我俩吃苦耐劳的品质。最近,我回老屋,还找出了当年的工分簿。唉,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?

2000年国庆,徐强约我去海南玩。10月5日,我们在三亚大东海潜水。他担心我水性不行,一直陪在左右,局限着我在9米深的范围。上岸后,我略有微词,问他为啥不潜深点?他说你爸交代过不给下海游泳。那晚,徐强请我吃了个冰激淋,说是他生日。我问他的心愿,回答说想听崔健的《花房姑娘》。多么美好的夜晚,兄弟俩走在椰林下,五音不全的哼着你问我要走向何方,我指着大海的方向。后来,因为工作而分隔两地,我俩再也没有一起结伴出游过。时至今日,我仍然印象深刻,我们年轻时对爱情的渴望,曾经是那么热烈。

他们都是我的至亲,陪伴着我走过一段一段的路。如今,他们都离开了我。生命原本是那么脆弱,却要我们坚强地活下去;感情原本是那么浓烈,却又要我们淡淡地藏在心底。我想,我唯有快乐,才是他们所希望的我幸福的样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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